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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赵:我们为什么在大学开“猫课”?

南都观察 南都观察家
2024-09-05



赵凯(猫课班主)

采访者:南蒯

全文6700余字,阅读约需13分钟


猫课是什么?猫课中有什么生命教育的内容,老赵又做了哪些和生命教育相关的事,他对生命和死亡有什么样的看法?大学校园里应该如何营造生命教育的青年空间?


人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?人为什么会排斥死亡?熟人的死亡和陌生人的死亡有什么不一样?什么时候接受死亡教育比较合适?生命教育应当采取怎样的形式?未来有可能在学校引入生命教育的相关课程吗......


我在朋友圈和一些微信群里询问大家有关“生命、死亡、生命教育、死亡教育”的问题,收到了如上许多好奇的提问。带着这些问题,我想到了老赵,想到了猫课,这门被“老猫”(从猫课毕业的学生)们称为“不上等于白交四年学费”的课程。

猫课(CAT)全称《心理辅导能力训练》(Counseling Ability Training),是首都师范大学心理咨询中心开设的特色公共选修课程,由首都师范大学心理素质教育与咨询中心专职老师赵凯担任“班主”,十几年里带领着一群群、一代代的年轻人做有趣的聊天,正儿八经地干着稀奇古怪的事。我们这些“老猫”“小猫”们都亲切地称呼赵凯老师为“老赵”。

我想起在猫课中,我们探索未知、表达好奇,信任彼此并分享生命故事,守护和被守护,这不都是在进行生命教育嘛?同时,老赵曾多次开展以墓地为线索的讲座“在生命的一端”;猫课的衍生项目“和老赵一起”在前段时间带着感兴趣的小猫和老猫们去山里瞻仰梅兰芳、马连良、刘半农等大家的墓,这不都是死亡教育的形式嘛?

于是有了这次和老赵的对谈,或者说,一次有关生命和死亡的交流。


▌讲座:“在生命的一端”


南都观察:前几天您又给大一新生开展了“在生命的一端”这个讲座,我们也了解到,2019年您就给戏曲学院开设过这个讲座。这个讲座是如何开始的,又为什么以墓地为主题呢?


老赵:之所以开始这个讲座,是缘于我在2018年开始认真地逛墓地。墓地只是一个线索、一个素材。我希望最后形成一个“墓地行走”的项目。我们类似于导游,甚至可以拼接出一个我们所在城市的墓地地图。


以这个素材为契机,可以衍生出很多好玩的玩法。比如说我们组一个团,专门去看老舍先生的墓地。在那个墓地里,有可能还有很多其他人的墓地,顺道就都看了。这是一种玩法,就是站在生命的一端了。


然后借着这个玩法,我们也可以提前形成一个组,先聊一聊为什么想去老舍墓地,以墓地作为一个线索,它就成为一个青年空间。回来大家可以再聊一聊访问的感受,如果有意愿,我们还想邀请大家成为“墓地行走的导游”,甚至于“墓地发现者”。


▲ 老赵和他的团队制作的八宝山革命公墓地图的一部分。

所以我在2018年开始认真接近墓地这个素材。刚好有个契机,就是2019年戏曲学院让我做一个讲座。那个时候我想,不如就把墓地作为一个线索、引子。

然后我设计了一个讲座,这个讲座的功能是更前端的:宣传和招人。我们每一次讲座后都会让大家填问卷,里面有一个问题是“你是否愿意去墓地行走?”原来设想的是通过讲座招人,在这里形成小组、形成一个青年空间,可以讨论一些生命的话题,然后再形成墓地的导游,墓地行走的导游和墓地发现者。后来赶上疫情,就耽搁了。

南都观察:讲座的问卷里有两个问题是你觉得“生命是什么?”“死亡是什么?”为什么会问这两个问题?

老赵:就是启动,每个人描绘生命、死亡的方式和词语都不太一样,你也能看到别人的答案。生命跟死亡这么重要的话题,并没有机会在校园里做公共讨论和公共分享,所以能看到别人的答案,是挺重要的。这是我觉得生命教育非常重要的作用。

因为我们都是残缺的,我们无法独自去接触一个完整的世界。当我们所有人都可以贡献出自己的视角时,我看到的这个世界可能会变得更丰富起来,颜色也更多起来。颜色更多的时候,才有机会去选某种颜色,或者我才知道,我可能更向往、更亲近哪种颜色。

所以我觉得关于生命和死亡的这个议题,每个人是什么样的态度,是可以晒一晒的。而且当你看到不一样的颜色和答案时,可能对自己也是某种启发。


▌契机:“人都得死一遍”


南都观察:您刚刚说到2018年开始逛墓地,这个开始有什么契机吗?

老赵:那就更早了,其实是2011年的时候,我们以猫课为蓝本,做了一个夏令营,叫DMD——Dreaming My Dream——“我游我梦”。那是个三天两夜的夏令营,第二天晚上的大活动就是关于死亡的,那个时候这类活动在国内还非常少,我也没去过国外,我也不知道国外什么样,但我就是觉得,人都得死一遍。

南都观察:是,人也死不了两遍(笑)

老赵:(笑),就应该踏踏实实地先死一遍。在那个夏令营的晚上,我们让每一个人都体验了一遍被大家抬起,然后放在自制“墓地”上的过程。我们把一块很长的白色毡布,裁成刚好30个条,相当于墓地,把人放在那上面。我们做自己的墓碑,写上墓志铭,选一张自己的照片,然后躺在那。灯一暗,烛光一起,每个人都躺在自己的墓地里去感受,之后大家再来讨论。有很多人说,那一刻感觉自己可能真的要离开,然后会回想自己的生命。

这是蛮早的一个契机。我始终觉得死亡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。它就像一个重锤,我们在这个重锤的敲击下会撞出一些东西。

如果要从生命教育的角度而言,我觉得我不是一个生命教育的专家。对我来说,我做的事情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。我只是泛化地去理解、使用它。从猫课的角度来讲,我们做的都是有关生命的事情,就是怎么能激发和促进一个人being(存在)的感觉,以及对自己的生命有反思、觉察、梳理。这个不算是一个系统的生命教育,但是就像是火花塞一样,就是打几个火花儿。


▌猫课:“生命应该被好好看见和关照”


南都观察:在猫课中,您觉得有什么跟生命教育或者死亡教育比较相关的部分吗?


老赵:泛泛地说,我觉得猫课里所有的项目都跟生命教育相关。比如说猫课里面充满了联结的设置,那是有关“关系”的部分。所以这届猫课很多部分不能线下完成,是非常非常遗憾的事。线上的联结和线下的联结是很不一样的,这是疫情带给我们的影响。“生命盒子”是我们和自我对话的过程;“一个人的一天”是打开生命可能性的部分,是解构意义的隐喻;“简影”就更是通过联结、观望他者,来理解自己的部分。我觉得这些都和生命教育相关。所以如果你问它属于生命教育这个大系统中的哪一个,我想不出来,但我觉得它们都是和生命相关的。


我擅长的是抓住我的素材,包括墓地、口述史等等。我是一个点火的人,我不是一个搭建房屋的人。我觉得人是一个整体的,我们让他对自己开始有一些启动,有一些觉察和反思,会有一些新鲜的东西透进生命来。让他觉得,原来除了我们的常规生活以外,还有很多很多生命的面相值得去探讨,而且有人也愿意支持他去探讨,有这个空间探讨。我觉得这是我想做的。


南都观察:所以猫课其实有点像在生命教育这个小区里的一栋房子,而墓地行走、讲座等其他您发起的活动,就像是死亡教育里的,像你刚刚说的一些火花。


老赵:可能是吧,我也不太知道。我个人不太喜欢窄化任何东西,我觉得没必要。“定义”可能只是因为我们言语太匮乏,或者我们的能力太局限,必须得把它分类、窄化。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,我们作为一个整全的人在感受这个世界。人启动哪个部分都可以,他就把他的生命活性调动起来了。生命活性一旦调动起来,他跟这个世界的关系就发生变化了。他愿意跟别人去接触,他愿意去好奇。这个世界上很多很多的议题可能就会好玩起来。


当然很多时候,每个人的生命都没有好好地被人真正珍惜过、被看见。我是个咨询师,我能够看到大量的青年人怎样慢慢地被异化、工具化,被生存的焦虑,被别人灌注的意义,什么是好啊对啊,等等这些完全异化了。被捆绑,深受焦虑。每个青年人都有呐喊的阶段,内在的、无言的、无声的那种呐喊。我觉得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们的生命都没有被好好看见和关照。


做事情当然有对和错,或者风险大,或者更安全,或者得利更多等等,但这些可能都不是最重要的。因为在这个时代,我们还没经历战争,但我们身上的焦虑好像比战争的焦虑更大。我们心里的焦虑好像远大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带给我们的。它可能是我们生命里面权威的人、周边的人通过某种权力运作强加给我们的,但未必是我们自己的生命经验。


猫课可能做的,就是让他恢复原本的一个更松弛、更有趣的状态,去探索自己、和世界发生关系。人松弛下来,就舒服了,舒服了就有创造性,有创造性就有可能性。然后生命就开始变得有活性,而不是被捆绑。


我还有另一个观察,我们几年前开始做“一个人的一天”时,校园里面其实很少有这种类似行为艺术的事情。但我现在好像经常在校园里面看到类似的事情,比如这里出现了一个盒子,那边又......这其实挺有意思的,它象征着两个部分,一是我们青年人开始有表达,用这种有意思的方式表达;二是可能我们确实被封得太久了,要努力地创造一些空间来表达。这个挺好,以前完全没有,但这一学期我看到好几次,我就觉得很有意思。


我跟猫董(参与规划猫课内容的往届猫课成员)讨论说,咱们要不把这校园里的某个椅子定义成猫课的秘密基地。将来在后猫课时代,大家愿意做点什么,都可以放在那儿,一放在那儿,大家就都知道这是猫课的。这个校园其实自然地就应该充斥着各种的秘密基地,对很多人来说,这是他和校园发生生命关联的方式。


南都观察:感觉您很像一个设计师,想把这个校园设计成青年空间。不是说实体空间,而是只要有人,就可以开展活动的、不固定的空间。


老赵:对,大学不就应该是聊天的地儿吗?大学不聊天干什么?老师不就应该跟学生聊天吗?老师不聊天,怎么能叫学校呢?要不然你就变成研究所,对吧?你就专门做研究就完了。但大学不是,在大学的氛围里面,作为学生,你的生命应该有进展。这个进展不光是专业的学习,而是你可以在这里去选择生活方式,去选择接近一些或者高山仰止、或者奇形怪异的人。我觉得大学是帮助你打开可能性的,这是大学作为一个生命空间的意义。


▲ 老赵办公室一角。

南都观察:其实生命教育就是这样的。


老赵:其实我不喜欢把“生命教育”逐渐窄化的过程,把生命教育单独提出来,强调它的专业化,以证明这是个挺重要的事情。教育本身都是关于生命的。比如我是一个心理老师,我做的就叫心理课堂。这个太低级了,我从来不把猫课当成我的心理课堂看待,因为所有的素材都映射着心理。我觉得校园里面所有的人都应该有一些如何看待生命和成长的理念。


将近20年前,在中国香港和台湾那些青年教育机构,经常会提到“生命影响生命”。现在说起来就很普通,但那个时候对我们来说非常震撼。能对生命有影响的,一定是另一个人。就是一个活的东西对另一个活着的东西产生了影响。那个时候非常有感触。大学里面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应该对人有影响。无论你是老师、清洁、还是宿管阿姨,还是这些鸟呀,树呀什么的。


这个大学里的鸟你认识吗?有什么样的鸟?这个树是怎么样的?了解你所生活的地方,让你的生命和它有关联。我们在地性的这些资源对我们生命的启动足够了。有很多活着的东西,我们都没有好好地看,好好地去开发,好好地去理解。每时每刻都是生命教育的素材或者契机——我们食堂大师傅怎么打饭,我们怎么称呼我们的宿管阿姨?原本我们可以去做很多事情。当然,这是蛮理想主义的(笑),但我觉得大学是一个充满了生命教育契机的地方,因为它本来就是这么一个空间。



“生命教育的一部分是创造人的记忆”


南都观察:像我们之前参加的“寻墓向山行”的活动和“在生命的一端”的讲座,您在做这些活动的时候会有什么期待吗?


老赵:我相信无论去八宝山革命公墓,还是向山行,这都是他们生命中没有经历过的,它是一个独特的记忆和经历。如果按照马斯洛的理论,这可能是一个高峰体验,这样的记忆一定会记得住。无论到什么时候,去过的人都会想到大学的时候,他曾经跟一个老师——我的名字他都可能忘了、契机也可能忘了——还曾经爬过山,还去过山上看墓碑。


生命教育还有一个部分,就是我们怎么去创造人的记忆——多元性的、独特的、带着感受的记忆。我有一个野心,我希望能在跟我接触的这些学生的心里插几个旗子,或者钉几个钉子,就这样楔在那儿。他一定能回想得起来,想起他遇到的一些有意思的素材,同时他的生命也被好好地关照,他在问自己一些问题。


这个就是我希望的,我并不期待他们一定能到哪个地方,或他能从这里面获得什么,这些我都不管。我就是把他们带到那里,剩下的事情是他们的。每个人的天赋、资源也都不一样,但是这个记忆一定是实实在在的,就楔在那儿了。然后也许未来某一天这些记忆会成为一个素材,让他们进行反刍。


南都观察:听起来像是您把东西搬到他们面前,让他们去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记忆,保证他们一定会有这个记忆。但是这个记忆是什么样的,您不负责,也不管。


老赵:至少不是糟糕的记忆,对吧?他从山上掉下来的话那就是糟的(笑)。我们其实选的都不是很险的路,我在带你们去之前也和猫课助理们走过了,还是要保证安全。


南都观察:那您是怎么想到时隔12年,又带大家去山里走一遍的?


老赵:这条路其实是2019年,我看到音乐学院孟维平老师带他的学生走的,他们管这叫“音乐之旅”,因为一路上有很多音乐大家的墓。我知道之后,就跟着他们走了一遍。


我觉得青年人在教室外的样子和教室内的样子、生命状态是不一样的。尤其是在现在疫情的情况下,我们有机会带着他们出去是很难得的。我印象特别深,大约12年前,2010年的时候,我带着第九届猫课的学生去爬山,鹫峰还是箭扣,我忘了。有个学生说,我终于有机会能跟老师出来爬山了,我们从小就盼着跟老师走走。但是后来老师都怕担责任,不去所谓危险的地方,更有意思的地方。


我觉得这可能是我们教育里面非常缺憾的一个部分,就是教师作为一个生命体,怎么去跟学生交互。教师的生命体跟学生的生命体连在一起,怎么又共同被抛掷在一个或者跟自然相关的,或者有趣的素材下,然后让我们可以有一些生命之间的联系,而不光是教学的关系。



▌对好奇的回应


南都观察:我在来之前向大家征集了一些对生命和死亡、生命教育这些议题的好奇,能否对其中您比较感兴趣的回应一下?


1、“什么时候接受死亡教育比较合适?”


老赵:就是在你第一次接触到死亡的时候(笑),就是非常合适的。如果我们幸运的话,通常第一次接受死亡可能不是从挚爱的人那里,可能是宠物,或者是一个玩具。其实死亡教育如果更宽泛来说,跟丧失相关,就是你怎么去面临一个东西的离别。你怎么让它活在你的心里等等。我觉得那个时候就是个很好的机会。


如果真的是亲人离开的话,你可能会经历一套仪式的流程,这都是很好的教育机会。当我们说这个话的时候——什么时候接受死亡教育比较合适——这就意味着,我们认为死亡教育是个事儿,它游离在生活之外,我们得去特别选择时刻,特别地被教育。但事实上并不是,你生活中常见的,树叶掉了,它都死了呀。我老说秋天满地都是尸体,那你怎么去面对?其实这些就是很好的可以讨论生死的契机,尤其是对小孩子来讲。


2、“部分人为什么会排斥死亡?”


老赵:因为他不舒服嘛(笑)。第一是生理上的不舒服,第二是我们这个时代都比较排斥一些深刻的内容。深刻是比较辛苦的。也可能不是真的排斥,可能是因为没有好的机会,我们也没有给他好的机会,让他觉得这个是可以谈的。


▲ 老赵办公室里有关生死的一部分书(他说其实都没看过)。


3、“面对认识的人的死亡与陌生人的死亡,有没有什么不同?”


老赵:那肯定有不同啊。这么说的时候,这个死亡就是一个具象的死亡,不是一个观念的死亡。人就是有亲疏远近,有爱恨。我恨的一个人死了和我爱的一个人死了,肯定不一样。所以认识的人的死亡,就是一个具象的死亡。


人大概要分两种生活,一种是观念的生活,一种是具象的生活。在具象的生活里面,人们要怎么去爱和珍惜身边的人,这个是很重要的。陌生人的死亡就更像是一个死亡议题,是一个观念性的死亡。在这个层面上是不一样的。


观念的生活是为了让我们遇到具象生活的时候有所准备,这像是某种思维的训练和视角的练习,让我们可以做好充分的准备去面对具象的生活。而教育就是从具象里面再往上抽出来一些观念的部分,抽出观念的部分之后,还得再回到生活当中。循环反复,不断相互促进。




后记:

采访老赵,缘起于编辑部一个关于“生命和死亡教育”的讨论。中国社会避讳谈论死亡的话题,我们生活中也往往缺乏生命教育,而当下,部分青少年被迷茫和焦虑包围,大学校园里流行起养纸狗、操场爬行、发疯文学等行为艺术表达,让我们更加好奇,如今的大学里,生命教育是怎么做的呢?


老赵的猫课是我们找到的一个很有趣的例子,在采访中,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在系统地、一本正经地做“生命教育”,然而从他的课程内容和活动里,我们无处不感到,这是在点燃生命,创建联结,帮生命去感受生命,以及,死亡。


* 文中图片均由采访者拍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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